陳紹庭部落格

過去，讀中國史，歷史教科書都說北洋軍閥是怎樣的暴戾無道，曾聽老師說過一個「張飛打岳飛」的故事。話說有一個北洋軍閥的將軍正在台下看戲，台上演的是三國演義的故事，正當張飛跟敵人殺得難分難解時，台下的將軍說話了，「張飛如此神勇，不知道跟『岳飛』比起來，誰比較強？」台上的演員與戲班的老闆都愣住了，因為怕得罪軍閥，老闆只好找了人演岳飛，也上台去跟張飛拚個你死我活。

    這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若認真研究民國初年的歷史，北洋軍閥之所以被污名化、妖魔化，也只不過是因為後來中國南方的軍閥打敗了中國北方的軍閥罷了。擁有歷史詮釋權的國民政府，自然百般醜化北洋軍閥以建立自己政權的正當性。

    然而在臺灣，這種虛擬的戲劇故事情節、人物角色，竟也能因為政治力量的操作而大打出手。七○年代，曾經風靡全國的電視布袋戲人物—雲州大儒俠史艷文，就硬是被日本卡通—無敵鐵金剛打到趴在地上。「張飛打岳飛」誰會贏？沒人說得準，但是當「雲州大儒俠遇上了無敵鐵金剛」，史艷文絕對是必死無疑！

    一九七○年三月，原本在野台戲與戲院演出的布袋戲，開始躍上電視螢光幕，那是由黃俊雄演出的「雲州大儒俠」開始在台視播出，這是電視布袋戲的濫觴。一播出即引起轟動，「雲州大儒俠」一共演了有583集，收視率最高曾達到97%。隨後又演出有「六合三俠傳」、「雲州四傑傳」等系列，也都威力十足。

    由於台視延攬黃俊雄製播布袋戲的成功，其它台也開始仿效，例如黃俊雄的長兄黃俊卿的「劍王子」、「少林寺」，新興閣的鍾任祥、鍾任壁「小神童李三保」，玉泉閣的黃藤秋「揚州十三俠」，小西園的許王「金蕭客」等，好不熱鬧。

    可惜電視布袋戲的盛況僅是曇花一現。一九七四年六月，行政院新聞局以「妨礙農工正常作息」為由，下令電視禁播布袋戲。一時間曾經雄霸螢光幕的電視布袋戲，竟從電視上完全銷聲匿跡。

    新聞局的這道粗暴的命令，扼殺了臺灣本土布袋戲的發展空間，其背後真正的原因是由於布袋戲中俚俗的臺語對白，妨礙了當時推行的國語運動。然而，且不論布袋戲是否真的會「妨礙農工正常作息」，電視布袋戲也演不下去了。在被禁演之前，黃俊雄已被要求以國語發音演出，黃俊雄甚至創造了一個個性處變不驚的「中國強」角色，觀眾反應奇差。再加上演出劇本要先送電視台、國民黨文工會、行政院新聞局、行政院教育部、警備總部層層關卡層層審查，但過關機率越來越低，據黃俊雄自己描述，「再演下去也不知道要演什麼了？」

    就在電視禁演布袋戲的同時，三家電視台開始大量引進日本卡通於學童放學時間的四—六點鐘播放，分別是一九七四年起台灣電視公司的「寶馬王子」，中國電視公司的「孫悟空」，以及次年一九七五年中華電視公司的「小蜜蜂」。播出之後也同樣獲得相當好評，於是各家電視公司更陸續引進更多卡通播放。其中最具名氣的有一九七七年中視播出的「科學小飛俠」，一九七八年華視的「無敵鐵金剛」與一九七九年華視的「小甜甜」。這三部卡通幾乎等於臺灣所有七○年代成長的學童們，心中偶像的代名詞。「小甜甜」甚至曾經創下50%的高收視紀錄。

    日本卡通此時在臺灣的大行其道，與下列三個因素有極大的關係：

    ㄧ、官方大力的提倡：

        日本卡通搶佔了電視兒童節目的黃金時段，且一齣接著一齣地播放，背後若無官方力量的支持與提倡，必不可能如此順利。而國民黨之所以急切地大力引進日本卡通，其目的顯然是為填補禁掉布袋戲後所遺留下的空缺。或有論者以七○年代也是日本自戰敗後，不僅國力恢復、經濟成長，且開始對外展現其「軟實力」，卡通影片作為其文化輸出的一環，臺灣並非特例。但國民黨政權根深柢固的「反日情結」，竟在此時逆轉成大力接收其文化輸出，卻也是很諷刺的事。

    二、國語配音與重譜卡通主題曲：

        此時的卡通輸入後，是將其原本的主題曲拿掉，再由新聞局「甄選」歌曲後成為該卡通的主題曲，所以這些主題曲並不見得與卡通有太大的相關性，倒是比較符合「當局」的意識形態。例如，無敵鐵金剛的歌詞：「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科學小飛俠的歌詞：「為了正義，他要消滅敵人；為了公理，他要奮鬥到底」，最離譜的是由日本少女漫畫改編的愛情故事卡通—「小甜甜」，其最後一段歌詞為：「每一個孩子都勇敢，每一個孩子都樂觀，自立自強有信心，前途光明又燦爛」。

        主題曲解決了，還配合了全程國語配音再加上中文字幕，使學童易於接受、理解，這也是日本卡通當時大受歡迎的原因之ㄧ。但是當時處理主題曲與字幕卻是非常粗糙的作法，除了將片頭、片尾的著作權資料全數拿掉，觀眾根本不知道其原作是誰？劇中各角色的配音員是誰？製作單位是朝日放送還是東京放送？觀看的學童甚至不知道這是一部日本卡通。

    三、卡通主題的選擇以科幻為主，讓學童的想像力有個寄託：

        卡通主題以科幻、動作的英雄主義動畫為主，以科學小飛俠和無敵鐵金剛為例，幾乎成為所有小男生情感的投射。題材的新穎性，也是吸引目光的原因之ㄧ。在日本，無敵鐵金剛也是一個開先河的重要作品，日後許多的搭乘式、以人操作的巨大機器人的作品，都以這部無敵鐵金剛做為其始祖。

        然而，會選擇科幻的題材輸入，還有一些背後的因素，因為故事行進中較少出現「日文」，情節也是虛構的，沒有太多日本人日常生活的畫面。這是因為七○年代的臺灣，使用日語的戰前世代仍十分活躍，畫面中出現日文，以及出現他們所熟悉的生活場景，並不為當局所能接受。因此這些因素就成為這批較早期輸入臺灣的日本卡通會雀屏中選的原因。

    上述條件說明了日本卡通輸入臺灣大受歡迎的原因，不過其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例如科學小飛俠中鐵雄的父親駕駛「空中大鯊魚」向惡魔黨衝撞，以及大明欲犧牲自己阻止「黑洞計畫」的自殺行為；華視一九八○年輸入的作品「宇宙戰艦」，其中涉及「軍國主義」的情節，都曾遭到新聞局的禁播，因此當時小朋友在觀看時就產生「跳集」的狀況。另外，當時極有名氣的藤子不二雄的漫畫作品「小叮噹」，卡通一直要到八○年代末才能輸入，理由即是其涉及過多日本人的生活。因此除科幻的題材外，與日本不相干題材的日本卡通，都在歡迎之列。例如，「小英的故事」講的是工業革命後的情節，發生場景在歐洲；奇情少女漫畫改編的「小甜甜」，發生的場景在美國與英國；宮崎駿的作品—「小天使」，則是以阿爾卑斯山為其主場景。

    儘管如此，日本卡通還是比臺灣布袋戲要幸運多了，雖然此時電視布袋戲的主流是所謂的「金光戲」，故事的結構與情節也與現實邈不相涉，甚至後來也改以國語發音，仍無法阻止其被禁止的命運。其中的荒謬，卻絕非一句「時代因素」所能帶過。

    張飛打岳飛的荒謬故事，結局可想而知，他們誰再怎麼神勇也不可能打敗誰，因為兩人根本不同時代。然而，當雲州大儒俠—史艷文遇上了無敵鐵金剛，結局是本土的布袋戲被日本的卡通打得慘兮兮。國民黨政權在七○年代成功且巧妙地轉換了文化霸權，但不爭的事實是，國民黨仍不失其買辦的性格本色，寧可引進外來的日本卡通，也要扼殺臺灣本土的布袋戲。

    揆諸歷史，史蹟斑斑，國民黨政權對於「去臺灣化」幾乎是不遺餘力，七○年代臺灣小朋友心中的偶像，從雲州大儒俠轉移到無敵鐵金鋼即是一個明證。然而今天，打開電視機除了日本、歐美地卡通影片依舊不可勝數，但已有的卡通配音用的是中國式語法及中式的腔調，更有甚者，有些中國製的兒童節目也已堂而皇之豋上螢光幕。卡通影片與兒童節目是兒童模仿與學習的重要管道，回想過去的成長過程，我們這些七○年代成長的孩子們，所玩的遊戲從史豔文與藏鏡人的決鬥到「指揮挺組合」，實在不敢想像我們下一代的孩子要圍著紅色的領巾，學著電視裡怪聲怪調的講話方式 。